官场中人办事, 惯于什么都不说、玩心有灵犀。奈何很多时候此灵犀非彼灵犀,特别是素日不大熟悉之人。比如这次, 裘老大人和吴逊之灵犀就玩脱靶了。

裘老大人把裘美人送来知府衙门, 意思是他裘家置身事外、你们爱如何如何。可吴逊压根不知道此女并非他家族孙女,自然当成有人特意收买或挑唆了她。而裘家并非需要用美人联姻的小户人家, 这位又是新近出现的。吴逊还能往哪儿想?替四皇子预备的呗。故此他便以为裘美人背后乃是对四皇子和朝廷不利的某家王爷。听嬷嬷说她们上峰叫李太太、住在法海寺,当即命人锁拿。

薛蟠好悬笑出声来。嬷嬷惊呼:“使不得!”

薛蟠忙火上浇油:“敢做如何不敢当?既有违国法,衙门的铁索就套得她。”又道,“吴大人, 此人背景不俗, 留神带着什么高手, 怕是得多派些兄弟。如有必要,跟忠顺王爷借两条大腿。”

吴逊点头,立命手下捕头多带人手。

嬷嬷喊道:“吴大人, 我们太太并非寻常人。”

薛蟠翻翻眼皮子道:“哦, 那你说是什么人吧。扯谎得编排得实在些, 莫扯些一听就不靠谱的慌。”

嬷嬷哑然——“婉太嫔”死了,二月便已昭告天下。瞬间急得冷汗热泪一起流。看在吴逊眼里, 只觉得李太太顶多是哪位王爷的姘头,毕竟正经姬妾不能离京。

衙役们雄赳赳气昂昂直奔法海寺而去。薛蟠认识婉太嫔,自然不能留下来凑热闹,便借口有事要办、走了。

乃赶到小倌们住的小院, 这回院子里转悠了不少人。看见他进来齐声问道:“如何?”

薛蟠笑眯眯拱手:“马到成功。诸位兄弟, 恭喜重获新生。”

院中顷刻间欢腾一片, 年纪小的蹦起来两尺高。此举本来只为拆庆王的台,和尚忽然觉得当真行了大善,佛祖可以替贫僧记上一功。又问谁要回去收拾行李。多数人都不想要那些东西;也有几个有要紧物件要取的,当中便有那位红衣少年。

薛蟠道:“要取东西的养精蓄锐,咱们二更天动身。”

红衣少年一愣:“晚上去么?”

“当然。”薛蟠理直气壮道,“你见过贼白天活动的么?”

有人大声道:“四当家是侠盗!”众人齐声附和,薛蟠拱拱手假扮谦虚。

盘算着贾琏会回林府吃饭,薛蟠过去打听消息。贾琏一看见他就喊:“你小子上哪儿去了?找了你半日。”

合着捕快还真把婉太嫔给带回去了。

第一回到法海寺,婉太嫔没把他们放在眼里。喊个护卫出来,片刻工夫就将扬州府的官差悉数横摆在地上。薛蟠说“跟忠顺王爷借大腿”时,率队的捕头正在大堂上。好汉不吃眼前亏,这哥们当即战略回撤。

吴逊同忠顺王爷没打过几个照面,还真不知该怎么跟他借人手,不觉愁上眉头。贾琏好悬没笑出声——那是他嫡亲的舅夫。当即拍胸脯说自己去借。吴逊知道贾琏也是嘴皮子利索的,拍马屁工夫不在薛蟠之下,感激得连连拱手。没过多久贾琏便从忠顺王府借来了整整四名高手,吴逊满心以为能借一个就了不得,见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。

乃二赴法海寺。这回外挂太牛,婉太嫔的人也招架不住。万般无奈,那位大内高手只好告诉对手:不论如何不能给李太太套铁索。

来到公堂之上,婉太嫔跟吴逊斗了半日的嘴,愣是不肯透露她是谁。随即鸡同鸭讲了个把时辰,二人都把对方气得七窍生烟。婉太嫔嗐声跌足,提出要见不明和尚。吴逊怔了怔,派人出去找、没找到。

贾琏是在饭桌上说的这些事,满屋子都听见了。黛玉宝钗宝琴胡乱推测李太太是谁,林海催促他俩快些吃完饭快些过去,独徽姨似笑非笑看着薛蟠。薛蟠龇牙,知道她老人家已猜着了。

用完午饭,薛蟠偷偷溜到徽姨跟前。徽姨道:“昨儿收到朝中消息,吴逊要进京了。”

薛蟠吹了声口哨:“新扬州知府是谁?”

“治国府子弟。”

薛蟠一愣:“马尚?”

“马尚是嫡长孙,已袭了威远将军。他三弟马尞。”

“这哥们跟贾琏是一个套路吧。捐官,然后到地方上谋个实职。”

“非也。人家正儿八经的举人,比琏儿强的多。”

“哎呦,有本事他考个进士啊!有本事他中个探花啊!”

徽姨横了他一眼,终忍不住微笑。“治国府的大奶奶周氏乃是宫中周淑妃的姐姐,早年也曾入宫为女史,与元儿有些交情。”

薛蟠摸摸下巴:“这位马尞大人与琏二哥哥曾经同为京城阔少,肯定也有交情。周淑妃刚刚生了位公主,看来挺得宠的。所以治国府肯定投靠了今上。”

徽姨点头。“吴逊将调任通政使司右副使。”

薛蟠吹了声口哨:“陈可崇的官印要空出来么?都察院已经找到了不惧皇后之人弹劾他?”

“他的罪证不是你借杜萱之手送去杜禹跟前的?”

“不关我事。我给的是贾雨村的黑材料,搂草打兔子把他捎带上了。”

“罢了,横竖皇后要断个膀臂。”

“嗯。与此同时,吴贵妃的哥哥进京占要职,周淑妃的亲戚接手扬州。我可不可以假设二位娘娘偷偷联了手?”

徽姨微笑:“且看吴贵妃腹中是男是女。”

薛蟠吹了声口哨。“婉太嫔那儿您老有吩咐没有?”

徽姨想了想:“莫要小看她。”

薛蟠嘻嘻一笑:“她如今就是个蜕了壳的螃蟹,还习惯性横行。”

遂与贾琏回到扬州府衙。吴逊立命升堂、将李太太带出来。

下头正要喊威武,高师爷忽然指着柱子后头一个衙役道:“你,出来。”

那人上前拱手:“高师爷有何吩咐。”

“你是何人。我早先从没见过你。”

“小人是王小四,才来没几日,师爷大概眼生。”

话未说完,薛蟠已噗嗤笑出了声。高师爷冷笑道:“我们衙门里近来皆不曾有新衙役。”

薛蟠忍不住吐槽:“大哥,会不会取化名啊。王小四这么清醒脱俗的名字,谁看了会记不住?我们衙役大哥都叫些张黑虎陈铁柱之类的。”说得张陈二人嘿嘿直笑。

那王小四见装不成了,思忖片刻拱手道:“我委实不是贵衙的。因昨日贵衙无故抓走了我们三十六位公子,我特来打听情形。”

薛蟠登时兴奋:失主家的!吴逊皱眉:“昨儿本官不曾抓什么公子。”

王小四扭头看薛蟠:“听说不明师父与忠顺王府熟络。”

薛蟠道:“既然你找到府衙,可知抓人者打着官府的旗号对吧。”

“正是。”王小四倒不爱面子。“实不相瞒。昨儿我也曾偷偷跟踪,才刚拐出街角便被人打晕了。”

薛蟠耸肩:“你瞧忠顺王爷那画风,像是会假冒的人么?”

高师爷皱眉道:“你是何人,做什么的。”

王小四拱手:“小人东家是开南风馆的。”

贾琏巴巴儿呛着了,咳嗽半日。薛蟠在旁凉飕飕的道:“喂,贾大人。这位王小四说,忠顺王爷假冒扬州府衙的官差,从南风馆里抢走了三十六名小倌。噗哈哈哈哈……”

王小四神色纹丝不动:“听闻昨日不明师父身穿儒袍与三位公子在廋西湖游玩,当中一位正是忠顺王爷前天从我们东篱院买走的解忧。”

“所以,你是觉得忠顺王爷只买得起一个解忧,买不起其余三十六位?信不信他随随便便就能买下整个东篱院,你东家还不敢不卖?”

“小人信。故此小人觉得奇怪。”

“贫僧也觉得奇怪。你们……哎呦!”薛蟠重重拍巴掌,“东篱院!你是庆王府的人。”

王小四大大方方承认:“正是。”

薛蟠侧头打量了他半日:“王……管事?”王小四微笑拱了拱手。“王管事认不认得住在法海寺的一位李太太?”

“不认得。”

薛蟠嘀咕道:“不知为什么,贫僧莫名觉得你们有关联。”王小四挑眉。

高师爷拱手道:“大人,既这么着,让他们见见。”

吴逊点头。下头接着喊“威武”,李太太款款走了进来。

薛蟠失声惊喊:“婉太嫔!”众人大惊。和尚合十长颂“阿弥陀佛”。

婉太嫔看了他几眼,怅然道:“本以为你是个靠谱的。”

薛蟠龇牙:“不是……您老这也太吓人了。您跟裘家美人……哪儿跟哪儿!”

高师爷几步跑过去拽了拽薛蟠的僧衣:“婉太嫔不是死了三四个月了?”

“额……这个……”薛蟠拍拍额头,“这个说来话长。李娘娘,你该不会是想报复忠顺王爷吧。”

婉太嫔淡然道:“老身还没那个胆子。”

倒是王小四冷哼一声:“太嫔娘娘纵然想报复,也轮不到忠顺王爷。我们王爷才是她老人家眼中钉肉中刺。”

贾琏忍不住低声问道:“婉太嫔跟忠顺王爷什么相干?”

薛蟠干脆说:“她去年在胶州得罪了萧四虎的亲戚,忠顺王爷派人给庆王出了个馊主意,让德太妃弄死她留在宫中的替身。所以你看,她回不去了。”

“又与庆王什么相干?”

“萧亲戚纯属被误伤。后宫……没有为什么。所以元儿出宫多么英明。”

王小四和婉太嫔都有点无语——他说那么大声作甚?跟贾琏咬耳朵不好么?这下连堂前衙役都听见了,今晚就能传遍整个扬州城。

薛蟠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,眨眨眼道:“在场诸位大抵都盲人摸象,各自知道冰山一角。要不咱们拼接一下。李娘娘,裘家那位美人小姐是您老下属?她擅模仿旁人的笔墨,栽赃陷害准堂嫂田小姐与人私通。城门失火殃及池鱼,您得给裘田两家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,不然吴大人不好办。”

婉太嫔长叹,久久无语。

“您肯定不能说实话。要不贫僧帮您编排?”

王小四哈哈大笑。

“王管事你别笑。你的事儿大概也不能说实话吧。”

王小四道:“吴大人,贵衙昨日确实没有抓我们的人?”

吴逊道:“不曾。”

婉太嫔道:“不与老身相干。”

高师爷拱手道:“敢问二位,田小姐可是你们劫走的?”

二人都说:“不是我。”

薛蟠小声嘀咕:“喂,做事这么神秘的会不会是锦衣卫?”王小四神色大变。婉太嫔瞧了他一眼,面带讥诮。过了半晌没人吭声,薛蟠又小声嘀咕,“内什么,田小姐和三十六位公子有啥关系?”依然没人说话。

婉太嫔沉思片刻道:“小和尚,你跟我来。”转身就走。

薛蟠老老实实跟到隔壁耳房。她皱眉道:“忠顺王爷为何会去买解忧。”

“裘少爷不配合调查田小姐的案子,贫僧跟他做交易,满足他一个愿望。他想赎解忧不够钱,贫僧就拍了拍王爷马屁。”婉太嫔整张脸都黑了。薛蟠接着说,“然而解忧籍贯和贫僧打听到的不一样,萧四虎大概闲得无聊,又弄了老鸨子去审问。”

“萧四虎问的?”

“嗯。”

婉太嫔冷哼两声。“此事有谁知道。”

“又不是秘密,多好玩儿。兄弟们出去吃酒,客栈里的伙计闲聊,都不免扯几句。”

婉太嫔愣了。许久苦笑摇头:“宫外之事过于随意,全然不知谨慎二字。”

薛蟠道:“宫中只有三种人。皇帝、皇帝的女人、皇帝女人的帮手。其中任何两个皇帝的女人都是对手,不谨慎会死。宫外生活不过是些琐碎。柴米油盐、争风吃醋,用不着谨慎。您老还没来得及进入市井生活,过个一年半载自然明白。”

婉太嫔长叹:“只怕我过不到那一年半载了。”

薛蟠眨眨眼:“您是……带着差事出宫的?”

婉太嫔不言语。

“您上回说想买路引子,买了没?”

婉太嫔苦笑摇头。“我要查一桩宫中旧案。那位明面上是病死的,其实多半是中毒而亡。”

呵呵,贫僧的卦就没算错过。乃扮出冥思苦想的模样来,良久迟疑道:“李太太信不信得过绿林。”

婉太嫔挑眉:“信的过如何?”

“贼道人多,做事的法子林林总总。对于他们会如何办事,贫僧一点概念都没有。您若敢去绿林挂个悬赏,能做的赏金猎人便会给你报价。说不定您绞尽脑汁也搞不定之事,人家不费吹灰之力。”

查旧案最直接的法子就是开棺验骨。如果静贵人连棺材都没了,其余就好办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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